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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莒國小


孤島校長與他的26個孩子





全島植物探勘、海泳、賞鳥、登無人島,都在東莒國小課程範圍內。(攝影者.張家毓)




在國境之北,坊間地圖不會標示出的小島,那裡沒有咖啡廳、醫院、補習班、甚至沒有7-Eleven與菜市場。沒有對外的公路、橋樑,也沒有客機可以抵達。要進入東莒,須先到馬祖的南竿搭小交通船。一天三班,天氣不好不開,冬天常常開不了。

在這兩點多平方公里的孤島上,卻有一個人,守著一間學校,與二十六個孩子,夢想為他們打造第一級的競爭力。他是王建華,東莒國小校長,島上唯一一所學校的大家長。

當小白船駛近東莒島,從海上就能看見港口邊的「軍令如山」、「軍紀如鐵」八個大紅字。登島後,廢棄的碉堡、坦克車、大炮、軍營、防空洞、反共標語等,舉目可見。閩東傳統花崗岩建築,在夕陽下美得驚人,但卻也多半廢棄了。

「外島的孩子不能輸人家!」 冠軍歌手義無反顧回到窮鄉教書

馬祖列島中,東莒島居民最少,僅約一百七十人,加上駐軍,合計不超過三百五十人。小學有六個年級,東莒國小今年卻只有五個年級,因為去年沒有任何新生入學。

王建華放棄留在南竿的機會,選擇回到故鄉,二十年如一日,教著越來越少的學生。但熱切的心卻沒有隨著學生人數而減少。「就算東莒國小只剩下一個孩子,他也會很認真做那個孩子的校長!」東莒國小十五年前的畢業生曹彥彰,卻是這麼斬釘截鐵的形容王建華。

「外島的孩子,不能輸給人家,」這是王建華的口頭禪,也是他的最大動力。「外島」與「輸」,短短三個字,是他以及所有東莒人的痛。

東莒島的物質條件,比台灣晚了至少二十年。東莒被管制四十年,民國八○年代初才解除。六○年代,入夜宵禁,出門要申請宵禁通行證,還要背誦口令。台灣全島在日據時代就有電,東莒卻在民國六十九年才全島來電。「小時候都點蠟燭,晚上哪能看書。」他說。好不容易來電了,入夜後卻要掛黑燈罩、緊閉門窗,不准燈光外洩,怕共軍來襲。

 

直到七○年代末王建華回東莒教書,東莒人到台灣,還要申請出入境許可證,申請流程達十天半個月,形同出國。去台灣,搭的是軍用補給艦「開口笑」,「晃啊,就像臉盆在海上漂。」王建華形容。

這是個惡土之島,島上沒有大樹、溪流,物資局限,貧困居民養不起孩子,迫不得已下,六○年代前,許多女娃才出世,就連同臍帶胎盤一起被泡水溺斃。王建華上頭一位姊姊,只大他三歲,一出世,就這樣離開了人間。

「幸好我是男生,僥倖的留下來了。」訪談過程中,王建華說了好幾次「僥倖」。他珍惜這份生命,一天當兩天用。

在讀國小時,前東莒國小導師林金炎是他第一個貴人。林為孩子課後免費補習,國語、數學、才藝、球類,通通補。「他完全犧牲,把他所有會的東西都教給我們。」國小二年級,王建華立定志願當老師,從此沒變過,因為「我想當(林金炎)那種老師。」林老師教給他的才藝,在他後來出外求學全用上,「我會打籃球、桌球,其他同學不一定會。」他讀台北師專時,拿下校內獨唱、重唱、創作歌謠三冠王,台北市北區大專民歌比賽獨唱第二名。他還在西餐廳駐唱,其後更與藝人葉璦菱合出唱片「葉璦菱vs.十個男人」,唱片裡的他,滿頭鬈髮,外型時髦,與今日判若兩人。

七○年代中,台灣解除戒嚴、報禁、黨禁,是個百花齊放的年代。但當王建華回到東莒,記憶裡一、兩百人的學校,只剩四十二個學生。生活困難的島民,大量赴台灣當低階勞工,也帶走了東莒孩子。「我踏進學校,眼淚差點掉出來。」他說。

學生的時間都被他排滿,清晨六點半練跑,週日也要到圖書館

夏天,他帶孩子到海邊游泳,教水母漂、蛙式,挖花蛤;冬天,他自製舞龍舞獅,帶孩子沿街敲鑼打鼓。課後與放假,他忙著強化正規課程,還忙著教學生寫書法、打桌球、籃球、吹直笛、手風琴等。島上沒有鋼琴,為了讓孩子操作樂器、熟悉音符,他特地跑到台灣學陶笛,回去教孩子們。

 


二十年後,當我們抵達東莒島,訝異的發現島上孩子清晨六點半就到校練跑,七點四十分開始上英文,吃完晚餐後回學校夜間課輔,就連週日晚間也要到圖書館閱讀。每名孩子每週要交一篇讀書心得、一篇日記、一篇讀報心得;每週孩子要背三句英文,成績公布在走廊上。耶誕、跨年、元宵,他逮到機會就舉辦活動,要每個孩子「單獨」上台表演給全島居民看,訓練膽量……。

東莒的孩子很少,每個孩子卻都因為王建華而很忙。

「他把我們當成他的小孩,我們的時間被他排得滿滿的。」學生曹鈺白透露:「他很會碎碎念,但不是罵,也從不打人,就是會碎碎念。」

「他中午不休息,要我們即席演講、即席作文,他要每一個孩子都要上台講話,訓練我們的表達能力。」「他訓練時很嚴格,打桌球前先跳繩三百下,對牆打好幾百下。」「平常練跑步,他帶我們一路往燈塔上衝(東犬燈塔,二級古蹟),把我們的體力都練出來了。」「我們在家做功課,遇到不會的,抓起課本,一衝就衝到學校問他,因為他就住學校。」這幾位學生都已經從東莒畢業,有些甚至回到東莒教書,但講起王建華,還是像小朋友一樣,你一言我一語搶著形容。

「我把三年級當六年級教,」王建華坦言:「有點像補習式教育。」

孩子十三歲後都得離家,他每天晚上努力把會的,免費教他們

為什麼要讓孩子這麼忙,對他們這麼嚴格?「因為他們真正在東莒的時間只有十二年。十三歲,全部都得離家,沒有人例外。」王建華說。

島上沒有國中,孩子須赴鄰島西莒念敬恆國中。西莒沒有高中,孩子須赴南竿念馬祖高中,再到台灣讀大學。長大之路,意味離家、離家、再離家。王建華急切的與時間賽跑,想在孩子十三歲離家以前,把全方位能力通通教給孩子們。

 


「我很擔心外島的孩子輸給別人,第一、我們人不夠多、刺激不夠;第二、台灣有很多才藝班、補習班,孩子多很多學習機會,我們都沒有;第三、我們沒有博物館、美術館、各種表演,看得不夠多。」於是,他把自己變成才藝班、補習班。

他週一晚間教陶笛,週二或週三教英文,週四教羽球,週五與週六桌球,都是自己教。《商業周刊》百大特色小學工作人員走訪全台,沒看過其他校長夜間課輔上得比他多、比他勤,我們形容他為「全國兼課最多的校長」。而這些他自創的課後補習班,王建華一塊錢都沒得拿。

他很嚴格,連教體育都嚴格。練習時,他偶爾還會把孩子罵哭。「第一,我希望你們有抗壓性,第二,我要求你們認真。」「我知道自己很會念,但是校長多念一點,你們的未來不可限量!」他一邊承認,一邊卻還是忍不住碎碎念。

十三歲離家前,需要什麼能力?「品格、生活自理、讀書的基本能力、耐挫力、勇於表達的能力。」他說。晚間課輔除了讓孩子培養多元才藝與表達,也讓孩子學會「時間管理」,運動鍛鍊他們的耐挫力與體力,這是他們離家後,王建華希望他們都能具備的。

「你們要記得,校長、老師做的事,是累積你們的能量,如果你不適應(晚上課輔),以後你怎麼辦(指離家住校後的晚自習)?」他對高年級叨念著。

王建華雖然身居孤島,卻從來不會妄自菲薄,為了讓孩子、老師、島民充實新知,他會用很有限的資源,請著名藝文工作者、教育工作者來島上上課。他打電話到台北去邀人,開頭總用一句話來自我介紹:「我們是一個很小的島、一間很小的學校。」多數邀約都石沉大海,他還是繼續邀,也沒打算放棄。但也有人被他這番自我介紹吸引,例如曾經幫《商業周刊》拍攝過紀實片「水蜜桃阿嬤」的導演楊力洲、荒野保護協會榮譽理事長李偉文,就是這樣與王建華認識。

 

王建華這麼拚命的結果,在連江縣八所小學中,東莒是國語文競賽、英語律動比賽、歌唱比賽、樂樂棒球比賽、桌球比賽的冠軍王。也因為成績好,東莒國小被連江縣教育局指定為「世界公民養成學校」,今年七月,他將帶全縣各校的學生代表赴新加坡遊學。

去年九月二十七日,颱風來襲前,南竿與東莒間的船班停航,但連江縣八所國小的國語文競賽卻在南竿照常舉行。練習這麼久,就為了這一天,卻必須眼巴巴放棄部分項目,許多孩子嘟著嘴,很不開心。

幸好第四天,船隻復航。王建華帶著十五名孩子赴南竿參加全縣運動會。他是運動場中唯一的校長兼教練。

因為人數太少,東莒孩子身兼多重選手,打完桌球打籃球,不得休息,密集比賽對孩子的身心能耐是極大考驗。運動場邊,他們沒有制服統一、聲勢凌人的啦啦隊,當大學校的啦啦隊伍震天價響的喊,沒有人幫他們加油,要很強的抗壓性,才能夠穩住。

他像學生的父親,卻是老婆口中「零分的丈夫」

第一場桌球個人賽,被視為最具冠軍相的東莒國小林岳陞出場。他有點慌,王建華喊暫停,「沒關係,穩住」,他像父親般,到場上拍拍岳陞的肩膀、拍拍屁股。終場他以一分之差落敗。走到王建華面前,眼淚就奪眶而出。「沒關係,沒關係,明天還有機會雙打贏球。」王建華雙手抱住他,一邊安慰,一邊順手拎起外套,幫他穿上,怕他感冒了。我們在一旁觀察,看到的不是一個校長,而是一個爸爸。

去年教師節,他收到孩子們畫的一張海報,王建華人像邊,寫著「國語、數學、英文、自然、社會,樣樣行,冠軍永遠是東莒!」十歲的媛媛形容:「我們校長永遠不會累!」

但他會累的。課輔回家後,他經常看電視看到睡著。他的十歲女兒說:「我跟他不熟,他很少在家。」他的太太形容:「他是零分的丈夫,我一天跟他講不到十句話。」畢業學生陳鋒嶽則說:「他不像校長,倒像是主任兼老師兼工友,所以外表有點『過勞』。」才四十出頭,卻有五十歲的滄桑面貌。

 

學校廢了,島就廢了……像復育野百合,他對教育永不放棄

日本知名漫畫《光之島》(尖端出版)描述沖繩列島中的唄美島,因為人口外流嚴重,僅剩六十餘人,使得島上唯一的小學面臨拆牌廢校;沒有學校,孩子沒地方讀書,年輕人就不會回來,島也廢了。島上的居民決定扭轉此劣勢,拜託親友將一個孩子「光」轉學回來,其後越來越多孩子來到這風光明媚的小島,全體村民的熱情和執著,讓小島從瀕臨滅絕的邊緣又活了過來。

《光之島》的故事也撼動著王建華的心。

東莒島會不會變無人島?「可能會,若干年後。」王建華黯然。

「我內心很困擾,這裡有這麼好的設備(學校),夥伴打拚(指學校老師與社協幹部),這麼美的風景,卻沒有孩子,好可惜……。」「從以前我就常想,這個島這麼小,為什麼我會生活在這裡?」他喃喃的,彷彿自問自答。

隨後,他又精神抖擻的說:「二十年教書生涯,只要能影響一個孩子,就不枉在這職業二十年!」

「在這裡是委屈他的才華,」學生家長、《馬祖日報》記者林冰芳說。「如果不是對這裡的人有熱愛,他幹嘛做那麼多?如果有人敢在我面前批評他,我一定跟他翻臉,跟他辯論到底!」王建華的學生、現在回東莒當兵的陳鋒嶽生氣的握緊拳頭。

明知難為,仍要堅持去做,王建華在東莒島復育野百合的故事,就像他教育孩子一樣不肯放棄。

東莒有一種白花百合,學名Lilium brownii,是馬祖地區特有種百合。只不過,王建華兒時記憶中滿山滿谷的馬祖野百合早已不復見,被遍地的芒草逼到只剩下少數地區還殘存著。

三年多前,他發起了野百合復育計畫。

他在學校開闢復育場,教孩子如何挑選種籽、種植、灌溉,在教室外側,每名孩子都有自己的一畝百合花田。他在戀戀莒光網站上,呼籲島民「做一件讓世界變得更美麗的事」,發動村民在面對西莒島的海岸線上,開闢「百合公園」,清除五節芒,埋入野百合種籽。

 

為了百合,他總是忙碌不停。我曾看見他在星期假日,先在校長室外的空地蹲著,雙手翻撿百合花梗與碩果,挑選適合果莢,將種籽一排排摘下,放在網狀袋中晾乾。我也看過他一個人騎著單車,沿著海岸線挖洞、埋下種籽。

全島種百合最多的人就是他,他自嘲是「種百合的男人」。「可能很多人笑我神經病,沒事種什麼百合?」「種百合也是我紓解壓力的一種方式。」

「我的夢想是,東莒處處都有百合,不同時期開不同的百合,外地來的人,從船上、從飛機上,遠遠的就能看見,開滿整個海岸的百合。」

馬祖野百合從種植到開花歷時兩至三年,如果不意外,今年五月,這些美麗的白色喇叭手,將在東莒的海岸線上,美麗綻放!

在惡土之島,讓百合盛開!二十年來,東莒的每一個孩子,也都像王建華百合花田裡的種籽,努力的播種、澆灌,只為了讓每一個孩子在十三歲以後,即便自己獨自在外,也可以自信快樂,不輸別人。而這裡的居民,早已習慣王建華發自丹田的嗓音,「孩子們!」在小島上迴盪;尤其對孩子而言,那代表一種安心,一種希望。

*採訪後記》踏遍國境邊緣、訪問超過千人

為製作「百大特色小學」,《商業周刊》編輯團隊走訪台灣二十三個縣市與離島,訪問人數超過一千人。

往深山,我們抵達阿里山的隙頂國小、太魯閣的西寶國小、玉山腳下的東埔國小;往離島,抵達國境之北的馬祖東莒國小、國境之東的蘭嶼朗島國小。其間,我曾經採訪後,因為颱風被困在東莒五天無法離島,真是「插翅難飛」。攝影張家毓有一次是在東北季風狂吹下,搭船從東莒回南竿,船晃得幾乎要翻過來,家毓痛苦呻吟,航程中連吐三次,東莒系列照片,可說是他「嘔心瀝血」之作。記者王茜穎曾與台南西門國小孩子駕帆船入海,人在海上,繩線居然糾纏解不開,差點嚇破膽。攝影賴建宏背著沉重照相設備,記錄西寶孩子攀登「天空之城」大禮部落,下山後雙腳麻痺,彷彿不是自己的。

 

這些採訪的素材與照片因為版面有限,多數都沒用上。

但也因為我們親身造訪,更能體會在教育前線,校長與老師們耗費心神、堅持初衷的難得。他們不像大企業家、政治人物般,被鎂光燈、掌聲簇擁著,卻在深山、孤島、在都市的小角落,全力照顧我們的孩子,未來世界的主人翁。

教育家福祿貝爾(Friedrich Froebel)曾說:「教育之道無他,愛與榜樣而已。」走過現場,《商業周刊》編輯團隊,要向這群孩子們的人師,致上最深敬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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